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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傳(附國語、國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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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後學在鄒、魯本鄕的,還都是儒家傳統;而他們慢慢的傳到三晉,就漸變為功利法制,乃至縱橫這幾派。

    其時如宋國,又和其他國家不同。宋是商代之後,春秋時有一個宋襄公,想把講仁義來霸諸侯,被楚國打敗。後來又有一個向戌,召開弭兵大會,來求當時的世界和平。那些都是宋國人搞的花樣。更後來有墨子,他亦應是商代之後,他思想亦較特別。古人說「商尙鬼」,商代人是帶有一種宗教迷信的。墨子書裏便有天志、明鬼諸篇,不脫商代人色彩。孔子之偉大,正因他是商代之後而到了魯國。「周尙文」,孔子崇拜周公,遂集古代商、周兩代大成而又上通之於虞、夏。

    還有楚國,和北方諸夏又稍不同。天文學在楚國很盛。中國古代天文學上用的名詞都很特別,我懷疑它和楚國有關係。特別如楚辭,其中如屈原的離騷、天問,那裏面講的中國古史非常多。他們又是一套。

    恰如我們講現代歐洲,意大利人同英國人不同,英國人同法國人不同,法國人同德國、奧國人又不同。地域不同,傳統不同。中國在春秋時代也有很多的不同。諸位讀國語,讀魯語就多儒家言;齊語就只講管仲,多法家言;晉語更較近讀歷史;楚語又是另外一種。在國語裏有一篇鄭語,其實這一篇鄭語只就是從楚語中分出來。又如吳語、越語,吳語也只是從越語中分出,只講范蠡、文種,講的是權謀權術。這些在春秋時代還沒有,是後來新興的,而把來假託在范蠡身上。

    倘使我們這樣來看國語,便知國語材料也並非不可靠,但決不是說編左傳餘下來的材料便成國語。國語應是由另一人來編集,這些材料也是從各國來,但未能像左傳這樣彙在一塊而把來融鑄了。而且這些材料,時代先後各有不同。像魯語,便多是後起儒家借著古代某人某事,添油添醬,潤飾成篇。如此之例,左傳中也有。在左傳中的記事部分,決非偽造。但左傳中記言部分,便有些不可靠。若我們要取材左傳來寫一部春秋時代人之思想史,那在運用材料上便得小心。齊語中的管子,則決非春秋時代之眞管子。而晉語則比較是記事部分多,或許會有更早於左傳中的材料也不可知。

    我們隨著講到戰國策。國策裏有大部分材料盡是縱橫家之言,都出三晉之士。然而國策中如魏策、趙策等,有一部分材料卻很近國語中的晉語。可見當時歷史材料三晉為多,有很可信的,也有很不可信的,那便是縱橫家言了。

    我在先秦諸子繫年裏講左傳,就連帶講到國語。主要把國語分國看,認為國語這書是雜拼的,只把很多材料拼在一起。有的材料早,有的材料遲。齊國人的話,魯國人的話,晉國人的話,楚國人的話,越國人的話,都不相同。再把這看法來看國策,近乎國語的是一部分,三晉縱橫之士的說話又是一部分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講到這裏,我要提出一個極大的問題,就是中國古代人對歷史記載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,就是所謂「記言」「記事」之分。諸位都說歷史是記事的,但中國古人看重歷史,不僅看重其事,還更看重講話。從前人認為尙書是記言的,如誓、誥、謨、訓,不都是講話嗎?我第一次講尙書,提出召誥篇,那就是召公同人講話。國語、國策裏很多只是講話,一段一段保留在那裏,亦就是歷史。而左傳中主要的,乃是兩百四十年的事情放在那裏。便顯然見得一是記言,一是記事了。

    我們再進一步講。固沒有在事情中沒有講話,也沒有講話而不牽涉到事情的,這裏我們不能太嚴格的分。我有一篇西周書文體辨,就說講話裏必兼記事,而左傳亦在記事裏就連帶記著很多的講話。我們只能說中國古代「言」與「事」並重,說話同行事一樣看重,但並不能說中國古代人把話和事分別開。如說:

    左史記言,右史記事。

    又如說:

    動則左史書之,言則右史書之。

    一個天子的行動,由左史寫下來;他的講話,由右史寫下來。此和說「左史記言,右史記事」,恰相反對。又且在古書裏可找到許多史官名,而並無所謂「左史」與「右史」的分別。所以我疑心這些話靠不住。可是中國古代人對於歷史既看重事情又看重講話,那是一定的。

    現在我們再講到記言。這個「言」字也和我們現在人所講「思想」有一些不同。當然講話都由思想來,可是說中國歷史裏看重講話,不能便說是看重思想。思想二字乃是我們的現代觀念。而且我們今天所講的思想,也和西方人講「哲學」有不同。我曾寫了一本中國思想史,但並沒有稱它為「中國哲學史」。「言」和「思想」和「哲學」,這三者可說是稍有不同。言和事緊密相連,但並不即是思想。思想可和事分開,但並不即是哲學。哲學乃是思想之有特殊結構的。如縱橫家言,我們最多只能說那時有一套縱橫思想,但並不能說那時有一套縱橫家的哲學。

    從另一方面講,言一定是思想,哲學也一定是思想。我們可以這樣說,隨便的說話就是言,這些說話用特殊的某一種的說法來說,就變成了哲學。這不是說話不同,而是思想方法之不同。思想一定要成一個體系,非如胡思亂想。但這個體系,又可分兩種。一種是「生命體」,一種是「機械體」。怎叫生命體呢?如盆裏這一枝花,這是有生命的。怎叫機械體呢?如這張桌子,它是一個機械體。我們思想的發展,都應有一個生命。思想發展就有許多話。話多了,遂成為一個結構。而那結構太固定性了,便好像機械似的,那就成為了一套哲學。中國人思想偏近生命性的,它的發展仍只應稱之曰「言」。如孔子講話,自然從他的思想來。但我們今天,每有人說孔子的思想沒有組織,不成為一套哲學。組織也只是一套結構,但結構得太嚴密,或說是太形式化了,便成為機械化,便會減少或損失了它的生命性。

    孔子以前有一位叔孫豹,他講人有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不朽。暫不講立德。立功、立言不就是言與事並重嗎?叔孫豹那句話,兩千五百年到今天,我們中國人還在這樣講,這不是他的立言不朽嗎?但這只是一句話,並不成一套哲學。西方一位哲學家講話,它往往不是在講一句話,而往往是在寫一本書。有組織,有結構,講到最後,自成一套理論。中國人的理論,往往脫口而出,只是說話。好像沒有系統,沒有組織,一個人在那裏平白出口講,不成哲學。可是它確是一番思想啊!雖然由他一個人隨口講,竟可跑到我們全世界人的心裏,大家認為對,那就是「立言」。

    又如說馬克斯,他著的資本論,若說資本家怎樣賺錢,論到資本的利潤,說這是剝削勞工階級;這是馬克斯住在倫敦天天看報與訪問調查各個新興廠家,有根有據,才提出這些話。這些話確是對,但在中國人簡單一句話就講明白了,這稱作「為富不仁」。要賺錢發財,總是有點不很仁道。在我們只是一句話,在馬克斯則成了一套哲學。若馬克斯這套哲學只講到這裏,那麼今天就會有人駁他,說今天如美國人工資這樣高,而且一個大資本家的工廠公開發賣股票,工人也可買,賺來的錢還要抽很高的所得稅,所以美國人今天已不能叫做資本主義的社會,已經是共產主義的社會了。可是這句話最多只能駁馬克斯,不能駁中國人「為富不仁」的話。資本主義還是為富不仁。這且不講。馬克斯因要講經濟利潤,慢慢講到階級鬥爭。再講上去,講歷史哲學,講唯物史觀,講存在決定意識,這就成了一套哲學。這一套哲學可就害人不淺。但他的資本論,千門萬戶有一個大的結構;急切要駁倒它,便不易。他的一套哲學,已成了一套機械。中國人一句話脫口而出就是一句話,可是這句話也可顚撲不破。此所謂「立言」。

    故我們中國人的思想是生命性的,一句話就是一個思想之菁華,像一棵樹從根慢慢長出枝,開花結果,有生命。西方人的一句話,往往成為思想的一塊化石。如馬克斯說:「存在決定意識。」你要問這句話怎麼來,他便原原本本有一套哲學慢慢兒地同你講。可是這句話實際上是死的。而中國人一句話,總要求其是活的。

    如孔子講「仁」,今天我們都要學西洋人講哲學的方法,來講孔子的「仁」。那麼如論語裏孔子說:

    剛毅木訥近仁。

    這話意義無窮,可是當下則只是一句話。又如說:

    仁者其言也訒。

    或者說:

    仁者先難而後獲。

    如此之類,若我們把論語裏孔子論仁,依照西洋人的哲學來重作一篇文章,加以組織,成為結構,這些話怕會一句都用不上,或者說這些話都變成不重要的了。我們要知中國人所謂的「言」,不能以看西方人哲學的眼光來看。我們今天要把西方人的哲學來發揮中國人的「言」,而不悟這裏有一個不同。如叔孫豹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不朽,這話就不朽了。但若講哲學,這話便成無頭無尾,沒有結構,沒有系統,沒有組織。照西方人的哲學著作,也有許多是多餘的,講了一本書,最後也只是一句話。你說「存在決定意識」,我說不對,也就完了。讀中國史,不便要兼通哲學。但中國史裏言事並重,如縱橫家言,也是一套話,卻又不能說它是立言不朽。可見治中國學問,還是有中國的一套,不能不另有講究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現在說中國史學有記言、記事兩條大路。像國語、國策都是記言的,遠從尚書一路下來。但到孔子時代,記言又走了另外一條路,那就是「百家言」。孔子、孟子、荀子是儒家,莊子、老子是道家,各自著書。如論語、老子等書,各自發展成一條大路,中國人叫它作「子書」。中國人從經學裏發展出史學,我們已經講過;尙書、春秋便都在經學裏的。但史學又發展出了一套子學,子學則只是記言的,從其所言可來研究他們的思想。我們要研究中國思想,從周公開始,周公以前則難講了。近則從春秋開始,如看一部左傳,它裏面所載賢卿大夫種種講話,不曉得有多少。但此許多講話,有可信,有不可信。有有價値的,有無價値的。要講史學,便又該講到孟子所謂的「知言」之學。又當知一書有一書之體製,中國書有中國書的體製。

    今天諸位讀書,主要在找材料。但如諸位講中國思想,儘向論語、孟子、莊子,老子書中找材料,卻不找到左傳,認為左傳是一部歷史書。不知左傳裏就有很多偉大思想在其內。我寫中國思想史,從左傳裏就舉出兩人,一是子產,一是叔孫豹。叔孫豹講三不朽,這時孔子已經三歲。子產在左傳裏有一段話講鬼神,講得非常有意義,那時孔子已經十七歲。又過了十四年,子產又講:

    天道遠,人道邇。

    這一句話只六個字,似乎不成一套哲學,可是孔子論語就是講人道不講天道,根據子產這句話的思想發展而來。我講中國思想,在春秋時代舉出兩人,都在孔子已生以後,孔子怎會不受他們影響?可是今天,把這部左傳擱在一旁不理了,便會使古代史無法講,而下邊歷史也都無法講。講中國思想,講來講去,從老子開始呢?還是從孔子開始?只講諸子、講經史,把中國史從腰切斷了。若我們把此兩百四十年春秋時代人的思想,見在左傳裏的,再接上尙書裏的思想;便如偽古文尚書裹也還有很多材料;這些中國古代思想,怕會化去諸位一輩子工夫去研究。所以我說左傳是一部研究中國古史的「基準觀點」所在。我前面講左傳舉了十項大事,而思想一項沒有舉在裏面。

    現在我再講一件,如孔子說:

    必也正名乎!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。君子名之必可言,言之必可成。

    這可見中國人看重講話,看得非常重要。近人都看不起孔子的「正名」主義,駡孔子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是一套封建思想。但孔子所謂「必也正名」,是說每一句話中總有一個名;名不正了,就言不順;言不順的,該無法做成事。中國史學,「言」與「事」並重,這是中國人的一套歷史哲學,所謂「君子名之必可言,言之必可行」。如近人好言和平,而不重正義,這便是言之不可行了。

    中國人看重左傳,不看重國語、國策,正因為左傳裏有許多賢卿大夫之言,不同國語晉語裏所載有許多後代迂儒之偽言,乃至如國策裏的許多縱橫家言,儘有要不得,乃至不値重視的。若諸位沒有知言工夫,只把中國歷史當作記事一邊去看,便失掉了中國史學中重要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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